北國去來---鄭伯壎

年過半百以後,出外旅行,常不多做規劃。理由無它,一來隨興所至,反而自在——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,何等愜意;二來山水自是有情,總會給人帶來無比的驚喜。驚喜豈能事先規劃?何況年輕那種貪多務得、行軍趕集的「快活」方式,也早在歲月的容顏中逐漸淡去,取而代之的則是事緩則圓,無風、無雨、也無晴的心境。

來此,只是覺得千里冰封應該別有一番景致,就前往了,一點遲疑也沒有。難怪一對赴肯薩斯探望兒女的美國老年夫妻打趣說:「小心,北極熊把你給吃了!」上了飛機,才發現怕熱的人還真不少,塞滿了整個空間。來到安克拉志,雪花紛飛,一片純白素顏,只有交通燈號妝點出些許顏色,紅綠點點,散掛天際,向旅人眨著眼睛。景象果然與南國大異其趣。

記得大學時代,寒流來襲,郊山微雪,賞雪人潮摩頂放踵,一路擠爆。我從清晨出門湊熱鬧,回家已是午夜時分,只見到一點點的斑白,心想雪景原來如此。可這裡卻是積雪盈尺,溢滿山川,一望無際,輕雪點綴山林的印象,一掃而空。野外景色奇佳,但是人煙稀少,杳如黃鶴;反倒是酒樓茶肆,人聲鼎沸。看來,地爐煨酒才是北國風情。

第二天信步而行,由安市一路而南,景象丕變。路蜿蜒在山海之間,冰洋近在咫尺,山色空濛,宛如一幅信筆塗抹的水墨。極目眺望,想在汪洋遠處尋找孤舟蓑翁,為雪景添色,下個獨釣寒灣的註腳。可是,除了雪花漫天飛舞,時大時小之外,就是蒼茫一片了。尋著,尋著,竟然看到陽光破雲而來,帶著一絲腼靦,紛灑在林梢、山巔、水邊。寒林透光(下面相片),樹影斑駁,錯落有致,極是動人;層坡疊色,黑白分明,頂上一抹金黃,黃橙橙地,又是一番風光。快雪時晴,原是羲之先生的神往;冷山晴雪、羊玉鎏金則更勝三分。驚鴻一瞥,足以快意平生。

美景一瞬,不知不覺闖入了一座崗哨。同行的人,認為就此打住,結束海山之旅。可是,風土如此,難得有人寒暄,何不體會一下人情。把關的是一位女士,說進去有一條單行隧道,必須排班等候;出了隧道,即是一畦港灣,漁帆泊靠,可以遠觀群山。果不其然,滿船漁雪,已在眼前。

漁夫何在?路人遙指湖畔旅店。抖落殘雪走入,滿室生溫,爐內的柴火兀自畢剝地響著。靜觀凍湖,映著冷山,時間彷彿停格了,光影悄悄溜入,連柴火都噤聲了,好一個坐忘的地方。如果達利在此,不知會如何繪寫他那只鐘錶?應該是一片空無吧——沒有指針,也沒有刻痕!

極地的夜來得很早,出隧道時還暖陽高掛,老樹寒煙,烘托出一片藍天;濱海時,日已西斜,冰洋向晚,餘暉染紅了如鏡海面,波光瀲灩,尾巴拖得好長好長,縷縷嫋嫋…

經此去來,「在我的心裡,緯度變寬,經線加長。」這是詩人惠特曼的旅人感懷——可是,寄情於天地,萬物交融,合抱渾然,我…又在哪裡呢?